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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杉】浮木盲龟

觉得僧人白石很帅,于是写了

TVB话疗文学,日本佛教知识是现查的,别信


杉元佐一一度怀疑那座佛寺是他临死前的幻象。

他必须怀疑。在如此恐怖的境况里,任何轻信都会要了他的命。当他从深至大腿的雪里拔出脚时,裸露的额头和眼皮如裂开般疼痛,铁灰色的天空之下,锋利的雪片正在发疯似地钻进他的鼻孔里。他窒息,麻木,半盲,浑身发烫。他无比急切地需要一处容身之所——可是——佛寺!在这大雪封闭的山林里,还有什么比这更突兀?还有什么比这更像是濒死者的瑰丽幻想?

然而他仍旧花费近乎一夜朝它翘起的飞檐挪过去。这具在枪弹和刺刀中活命的躯体,怎能忍受葬送在风雪之下的命运?他奔走着、爬动着、跪行着,直到月亮从山坡滚落。雪已经活埋了他的下半身。

而它终究不是幻象。杉元挨上寺前的石阶,先是用膝盖,然后是用脸颊,就像一个虔诚至深的信徒;在石板上传来的焦急的脚步声中,他陷入了幸福的昏迷。


僧人在他背上浇洒带着木柴味儿的热水;他们显然娴熟于救助雪地中的落单者。吱吱作响的烧炭声使杉元醒来,透过干涩的眼睛,他看到大片厚重的白色水雾在纸门以内蒸腾。他俯卧在温暖湿润的木地面,在这雾气中,一双双男人的脚夹着木屐从他面前蹚过;它们送来细碎的交谈和轻微的凉风。

“吃的,”杉元的声带在震动,他几乎惊讶于自己仍能发出声音,“……请给我吃的。”

白雾活跃起来;木屐的主人们显然为他欣喜。他们中的一些用细瘦的臂膀搀扶他站起,另一些飞快地夺门而出:“住持,那个大兵醒了,住持!”

杉元感到自己的双腿像生肉一样重而无力。他任由僧人架着他,拖曳着湿滑的赤足去往任何一个他们要他去的地方。从窗户不严密的缝隙里,冷风刺入温暖潮湿的空气,使佛寺中低矮的蜡烛纷纷冷颤,极高处的屋梁隐匿在阴影中。他接连穿过狭窄的回廊、摇摇欲坠的阶梯和陶塑的佛像。佛像背后的门被艰难地拉开,朽木的气息昭示着它的古老与陈旧。

“住持,我们把他带来了。”

人们看到这个士兵猛地昂起头,黑色的瞳孔微微发抖,他以惊人的速度与力量摆脱束缚他的手臂,像一头野猪似地扑向那个说话者、搀扶他的僧人之一。他的腿简直不足以支撑他一秒钟,但这不妨碍他跌倒前在那个僧人脸上恶狠狠地捣下一拳,使之鼻血横流;他嘶喊着压倒在他身上,想要掐紧僧人的喉咙,而且几乎就要这么做了——好在人们及时把他拉入墙角。

“白石,你他妈的,”他粗喘着气,仍死盯着那张鲜血淋漓的脸,“白石由竹!”


住持是一位留着漫长白须的老人,当他行走时,胡须像杨柳拂风般飘动。他跪坐着,在紫黑色的漆器里揉碎茶饼。蜡烛刚刚被重新点起,杉元嗅到刺鼻的蜂蜡燃烧的气味充斥整座庙宇。尽管如此,他没有试图抬手拂去它——他仿佛天然地知道他必须学会同这种气息共存。

最后的一个僧人打着哈欠返回自己的睡榻,他的脚跟像一只松鼠般消失在门后。坐在他旁边的白石终于不再硬挺着后背了。

“每年都有人在山里迷失方向,不得不求援于小庙,”住持右手提起茶釜环,左手扶之,鲜绿色液柱叮咚作响灌入瓷杯。“我们专备了棚屋收容你们。这北方苦寒之境……”

“我不知道在中央立法过后,还有佛寺能够留存至今,”杉元说,语气中带有石头般沉重的敬意,“我儿时尚且在家乡参拜过几回地藏菩萨,但它们恐怕也早已被推入大河,与鱼虾为伴了。”

“僧人从三百年前就住在这里。庙由自己修缮。粮食按季度从山下的商镇运来。香火钱少得很。守的呢,是圆顿十六戒,严格了些、古老了些,然而是原初的手笔……那么遥远的政府,没有理由和能力铲除我们。”

杉元看着住持,而手猛地揪起白石染血的衣领,把他拉到自己肩膀。“我想知道,他什么时候来到这里?”

“从半个月前。”

“半个月前?”他用狼的眼睛盯着白石讨好的脸。

“是的,”住持把茶水推到两人面前,“他被冻伤,跪在庙门,正如你一样。”

白石被放过了;他们急切地开始吃茶。茶杯上方蒸汽四溢,茶杯以外水珠淋漓,他们吸去浮在水面的泡沫和细粉,热气苦涩,使他们鼻子直抽。香茶入口,仿佛浑身都被熨平,他们同时呼出一口满足的长气。

“你们有相似之处,难怪彼此相识,”住持说,“熟人在这里相逢并不容易,犹如盲龟值浮木孔而已。“

”谢谢您的茶水,“杉元由衷盛赞,”我恐怕还要叨扰一阵子,直到能走远路为止。“

”当然可以。只是你须持戒。”

杉元没有来得及开口,而白石先替他回答了:“当然了,住持,这位小哥也一定会持戒的,在您这儿做了新的和尚也说不定……我这就背他回棚屋去。”


“持戒?你知道我和阿希莉帕为了找你花了多大的力气?”杉元在被放在榻榻米上时冷笑着说,“我们多绕了五天五夜的路,错过了一张人皮。因为以为看到了你,她在黑夜里穿过一条不结实的索桥,险些死了。白石,你罄竹难书啊。”

大雪稍微敛声息气,窗外仅有一两盏枯瘦的夜灯,在雪中投入破碎的光。罪人挂着讨好的苦笑。可是我得活命,天下最要紧的事就是活命,杉元……他低声辩解着,摸黑将被褥铺平,它摩擦的声音使杉元感到难以言说的愤懑。

“只有这一床被。你来住吧。”白石的邀请声从黑暗中传来。

杉元一动不动。他听到背后传来的叹息声,随后听到对方和衣卧倒在地板。北风在吹刮他们的窗子,即使身处室内,寺门口疯狂的风铃声仍清晰可闻;大雪的另一场高潮正在酝酿。雪声使他联想起野兽进食声。他们背对背,中间隔着那床铺好的被褥,警惕地等待暴风雪的来临。


也许我本不必开那一枪,杉元在冲向海边时想。他腋下紧抱着阿希莉帕,再向后数尺,是几十名杀人越货的强盗和他们发怒的枪支。

“妈的,还敢惦记老子的皮?”他们的领袖喊道。

他们早早得到消息。这是一群当地飞扬跋扈的绿林大盗,即使隔着一堵厚墙,仍能嗅到他们身上的酒气和体臭。白石被派遣去同他们交涉,杉元和阿希莉帕戳破纸窗一角,等待机遇的来临。他亲耳听见白石的口气一点点地变得低弱下去,原本高昂、流动的歌舞调笑声凝固起来;那个未曾谋面的纹身领袖把他的刀抽离刀鞘。

阿希莉帕按住他,“等一下,杉元!现在还……”

然而他架在窗口的枪自己扣动了;灯火通明的屋里瞬间沸腾,碰撞碎裂声中夹杂着女人的尖叫。他做了个错误的决策。在携带武器和火把的人们吼叫着涌出大门的瞬间,杉元抱起女孩,跌跌撞撞地奔向大海,那里停靠着数排用于走私的小船。子弹坠落在他脚边的野草丛里,发出吱吱的燃烧声;海岸线出现在他面前。他咬紧牙关,像个杂技演员一般跃起,带着阿希莉帕翻滚进船篷的庇护中。

“白石到哪里去了?”少女的蓝眼睛在火光中忽隐忽现,她同样在嘶吼,“白石去哪了?”

严重的耳鸣袭击了他,仿佛一万只野蜂在他身边飞舞。他似乎曾见到一个人影在交火中溃逃,强盗的枪口都指向同一个方向,而他正冲反方向离开。白石由竹是个逃跑学家。他的靴子几乎又一次踏到岸上;但是一颗子弹擦着他的左脸飞过,将阿希莉帕的长发撩起,火药与血的高温,女孩瞬间的静止,他们被包围在一团巨大的混乱中。杉元迅速收回他的腿,匍匐着割断船头的麻绳,夜潮将它连根卷起,跛子般地在旋转中离岸。他听到背后强盗们的怒骂和枪响离他们远去。

十里之外,夜晚终于冷却下来了。

他和她在交换划桨时对视。阿希莉帕眼神中透露出困倦,她昏沉地卧倒在船的一端。杉元在她身上放下自己的大衣,把桨捣入沥青般的海面。他听见她窸窣的自言自语。

”我们会找到白石吗?“

”会的。“

”可是他……他根本不在乎我们,他到哪里都能活下去……我们很可能丢掉他……”

“会的,会的。睡吧,阿希莉帕姑娘。”

在深夜,他暂时放下船桨,凝视着海与天空所围成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一阵带着鱼腥味的海风撞来,他们的船只摇晃半寸,颤颤巍巍地向北方继续流去了。


他在深蓝色的凌晨中惊醒。雪仍旧没有停止,寒气从他的衣领和袖口直抵他的骨髓。

“是不是做噩梦啦,杉元?你昨晚一直在乱翻身哟。”白石在他身边套上佛教徒的外衣,手臂伸进袖子时打了个喷嚏。杉元听见几层门板之外传来诵经声。

“你不必去诵经吗?”他听见自己惊人的鼻音。

“诵经,我当然要诵的……虽说平日里也常常迟到……”白石苦笑着拍拍杉元的腰部,“不过,今天最要紧的是照顾好你。”

躺着的军人膝盖猛地抽动,接着无力地摔落在地。他一度瞄准白石的腹部,但冻伤带来的僵硬和疼痛阻碍了他的发力。从帽檐下方,白石的残缺的身影翻箱倒柜,从墙壁的破洞里取出某种东西。他把一瓶酒凑到杉元面前。

“我原以为佛寺生活会让你更规矩些,”杉元揶揄道,握住酒瓶纤细的颈部。木塞已被掀起,极辛辣而腥甜的气息冲出瓶口。劣质清酒。他屏住呼吸将过半浑浊的液体灌进喉咙,就像吞下一把火炬;它落入他的胸、胃和肠子,再倒流回头部。他的后脑勺仿佛被大棒重击了一次,热气从脚底直升到耳尖,他出了一身汗,就好像酒精已经迫不及待地从他的毛孔渗出。它完美地带来了穷人们买下它时所期许的效果——短暂地驱散饥寒和烦忧。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顷刻间被夺去了维持平衡的能力。

“好东西,”他咂着嘴说。白石小心翼翼地使剩余的酒留在容器中,像是对待某种流动的黄金。

“商户每三个月送来一回补给。我拿子弹和他们换了这玩意。”他说,仿佛正在期待夸赞,“晚上,你还可以用它来洗洗你的腿,对冻伤有好处。雪还要下很久……”

一声酒嗝打断了他的邀功;醉酒者昏昏然地亲吻了他的肩膀。杉元佐一不是个海量之人,半只瓶子的液体足以浸透他的大脑。白石苦笑了,他磨蹭着把他放回被褥,念经的人们还在不耐烦地等候他的回归。

“慢着,我还有事要问,”醉汉口吃着说。

“什么?”

“‘浮木与盲龟’到底是什么意思?”

白石挠挠头,似乎在加以思考;然而最后无功而返。他咧着嘴角:“佛经嘛,都是那一套东西……如果你非要知道,我今晚一定会讲给你听。”


他没能得到机会;杉元的醉酒持续到深夜。模模糊糊地,有人出现在他的头顶,叹着气、放下扫帚,开始挽起他的裤脚。烈酒咕咚咚地落入整盆雪水,纱巾被浸透,敷在他不常见光的小腿肚,它摸起来有如腐朽的干尸,透明液体顺着密密麻麻的血痂组成河流。冻伤者不适地挪动身子,手指把被角捏出皱纹;腿部传来的尖锐疼痛显然也出现在他的梦魇里。

“等着我,阿希莉帕……”他麻痹的嘴唇蠕动着。

那个人无声地拨弄念珠,它们有条不紊地滚动,形成一个颇具宗教意义的循环与轮回。大雪在他们四周扫荡。


至少在一件事上阿希莉帕是正确的:白石可以在任何地方活下去。他自如穿梭在僧侣之间,成为他们的一员,甚至省去了剃度的气力。杉元在他身后学习着佛寺的日夜,除尘、坐禅和过于朴素的斋饭。除此之外,则是艰难的康复。

练习行走时,杉元常常目睹诵经。这时,僧侣一列又一列地跪坐,像在军队里那样整肃,在他们面前,佛祖慈祥地竖起肥厚的手掌。木鱼忽然敲响,诵经声如海浪般扩散开来。他曾试图数清究竟有多少人在诵经,然而越是窥探,似乎房间就变得越大、诵经者变得越多,最后化为一个无止境的空间,无从计算。他只得放弃。

白石总是最后方的那一个。多数时候他昏昏欲睡,额头几乎落到地面,海浪对他而言只是催眠的晚钟。佛的眼睛从他身上绕过。偶尔,美梦忽然坠崖,他带着嘴角的唾液惊醒于人群末端,像个掉队者般慌乱地加入其中。

“无欲无求,”他匆匆念道。

杉元不得不承认白石的嗓音清晰响亮,如果他恰好有些难得的沉浸,甚至可称之为动听。跨洋而来的异国文字在他眼眶里躺下,铺天盖地的念诵中,外衣的一角从膝盖滑落,如同莲花瓣在午夜触碰水面。至少在这一刻,白石由竹与他所面对的泥质偶像有着些许相似的面相。


第九天结束了。杉元把匕首划过窗棂,惨白的刀痕在那里组成一面栅栏和四根竖线。

乌云开裂了,这场北海道罕见的大雪在近一个月的暴政后走向式微。地上的积雪厚约二尺,树上的也有一掌之高,山被纯白色的怪物鲸吞,正在肠胃里化作它的一部分。风铃稍稍平静下来了。

无聊偶尔爬上他的脊柱,二十多岁的青年坐立难安。杉元将匕首插回刀鞘,拾起刀痕正下方的书来。书由和纸写就,由细绳编成,遵从着古老的出版业的规制而落入他手,泛黄卷曲的封皮上简单地示意了它的姓名和编号。

五天前他开始阅读佛经。白石搀扶他偷渡进藏经室,他手握蜡烛,烛光舔舐着用毛笔标注文字的书脊,木架间空间狭长逼仄,蜡油滴下的声音震耳欲聋。他在群蚁排衙般的经文中寻找新鲜的字眼或者离奇的故事,易读的教诲或者优美的词藻。用假名写下的注脚比用汉字写下的正文更难于辨认,旧墨水味常使他困倦不已。黄铜门闩被飞奔的硕鼠撞得咔嚓一响,才惊动他下垂的眼皮。

他偏爱涅槃经和高僧传,它们提醒着他人们在山下怎样过活。在这里,巨商、士兵和王子纷纷抛弃骏马和爱人,披上袈裟,向离佛祖更近些的地方走去。他们苦尽甘来,他们修成正果,一切如世俗的小说般理所当然。

我也受过足够的苦难,杉元漫无目的地想着,或许我也会得到报偿。他想象阿伊努人的黄金向他无遮掩地敞开怀抱,他走过去,用温热的指肚感受冰冷的金属。他想象一双重新发光和流泪的眼睛,想象一个因富贵而幸福的儿童。那个儿童抓着手中的风筝和柿饼,无忧无虑地向他奔来,在佛经上踩出一串难以擦去的脚印。

他的腿刚刚恢复活动。他扶墙站立时,可以勉强摸到棚屋低矮的顶部。蛛网在那里结成一片白雾,在湿热时节滴下成群的露珠。而在此时,它们干燥而易碎,充分显示出生命的脆弱。

——是极为浓郁的蜂蜡燃烧的气味。

他仍轻抚着墙壁,确信自己嗅到了那股蜂蜡的气味。这气息细长而坚韧,鲜明而温暖,引诱着他去追寻其来历。它来自于棚屋的门缝。杉元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他的手向腰间的佩刀靠近过去,他几乎完全站起来了。

棚屋的门被拉开。

“施主,夜已经深了,你还没有熄灯,”端着蜡烛的住持慈祥地微笑着。


他把蜡烛搁置在地,四面墙壁上立刻多出一层光影。老人与他席地而坐,他落座时悄悄把偷来的佛经向身后拢去。

“白石先生暂时不在——他今晚负责灭掉后堂的蜡烛。”

“白石先生?我以为他已经真正成为一名僧人了。”杉元质疑道。

住持摇摇头,“您大概比我更清楚,他是否适合做一名佛教徒。”

杉元用牙齿轻轻摩擦下唇。有一大团雪块从树梢掉落,发出细而软的碎裂声。

“您是说他不守规矩?”

“不。我是说他未曾真正持戒。”住持说,“正如你一样。”

杉元的思绪飘散到那个手持风筝和柿饼的儿童身上。如今,这个幸福的孩子已经生出一张崭新的面目了。

“持戒……”他迟疑着重复,“也许他只是……”

孩子回过幼小的脸,向他发出一个无声的笑脸。恍惚间他看到他是无数人,就像佛经中大梵天王的许多面孔寄托于同一具肉身。他从中辨识出尾形、谷垣、鹤见、土方岁三、阿希莉帕、白石、寅次、父亲和母亲。他试着靠近这些人,然而一切都像是僧人们在他后背倾注的水汽,苍白而虚幻,只会在他的手指间化为乌有。只有他自己是真实的。他无能为力。

然而有一盏明灯亮起来了——它的的确确存在着——杉元忽然回过神来。那支刺鼻的、粗糙的、廉价的蜂蜡烛在他面前,他几乎就要扑倒在它上面。住持正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我知道你们来山里寻找谁,”他说,“一位身带纹身的罪犯,对吗?”

“您认识那个罪犯?”杉元知道他应当警惕,但却无法克制地说着敬语。

“他是我们的守林人,一位虔信的教徒,为了维护小庙,杀了两位前来搜查的官员。”住持轻轻拨动蜡烛,让烛火不致淹没,“那是一个愚蠢的人,即使逃出了监狱,也只知回山里来。他告诉过我会有人来追查他。”

白石就是其中一个——杉元猛地想到。

“所以您说白石……”他想问,而住持伸出手,打断了他。他仍然挂着那副高傲而悲悯的微笑。“菩萨不允杀人,既然犯了罪过,就须赎清。那位守林人已同每一个僧人道过别,如今也应了结了。他的小屋就在寺庙以北半里,你们若要人皮,就去寻他吧。”

住持的眼睛因烛光而闪烁着。

“那么,我仍有一个问题——”杉元说,“什么是‘浮木和盲龟’?”

而他敏锐地感受到自己不应继续问下去了;僧人平和地起身,向门口走去,他的木屐仿佛哑了一样悄然无声。他徐徐背诵道:“一切世界设满中水,水上有板,而板有孔。有一盲龟,于百岁中,乃一举头。欲值于孔,斯亦甚难。求索人身,甚难甚难。”


一颗不请自来的子弹簌地擦过强盗那只正在拔刀的手。细密的血沫溅在艺妓苍白的脸颊上,暴徒像疯狗般纷纷杀出门去。白石爬在地上,从他们的小腿间摸索逃离,一只青瓦酒杯在混乱中狠狠摔在他脑袋上。他终于摸到门槛,田野的凉爽空气灌进他的肺里;火焰的飘摇不定的红光让树木的影子在他眼前旋转闪烁。不远处,火器冲突声如惊雷般此起彼伏,白石知道其中一定有属于杉元的那一把。

我要活着,他浑浑噩噩地想,我必须活着。

混杂着血腥气的浓烟让他打了一连串喷嚏,在泪水中,他狂奔向山林的更深处。他被一小丛蘑菇绊倒,又在突兀横在地上的死树身上跌破手肘;但他只能继续狂奔。晨光降临在山岗上时,白石开始慢下脚步。他试着回头张望,那里只有数十里被风吹动的沙尘与枯草。

他慢慢地走了。他路过几处村镇,几家妓院,在码头询问阿依努女孩和面带伤疤的大兵的消息,在河畔泥潭里跋涉,小心翼翼地穿过北海道结冰的小溪,在当铺用衣物换取吃食。他在偷钱被人抓住时听闻山中纹身犯人的消息,他在看守睡眠时解开手脚的束缚,他走向那座覆盖着终年积雪的高耸的山。

他在开始下雪时深刻地产生悔恨。当他从深至膝盖的雪里拔出腿时,裸露的额头和眼皮疼痛得几乎裂开,铁灰色的天空之下,锋利的雪片正在发疯似地钻进他的鼻孔里。他窒息,麻木,半盲,浑身发烫。可恶——他想——我究竟在期待什么?难道期待着他们会来找到我,期待着一场美丽的会师吗?我甚至曾在修女身上体会过一模一样的失望。为什么不找个偏僻地方赌博过日,干脆忘掉黄金这码事?为什么不作壁上观,静等着从胜利的那一方吸血?

然后他看到了那座佛寺——他一度以为那是他临死前的幻象。

在滚烫的水雾中,他听到住持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释加牟尼的传道之声,恐怕也不过如此。他听见:“欲因爱生,命因欲有,众生爱命,还依欲本。”

“老爷子,我听不懂。我只求一餐饭。”

“仅仅一餐饭?”

“对……只要容我吃睡,就算让我在你这里做一辈子和尚也好……”

“那么你从此必须持戒了。”

住持的声音远去了,仿佛逐渐消散在水雾深处,白石努力想要听清,然而只是在困倦中闭上眼睛、跌入混沌。在梦中,他的双脚腾空起来,原本束在踝部的沉重铁球轻盈地穿过他的肉体,打着转,在黑漆漆的海洋里愈落愈深,再也无法看见了。


“住持。”杉元忽然说,“我看到,您给我们用的茶杯,杯底都印着‘乐’字。”

老人停住了。他静静等待着下文。

“我恰好有一位富家公子作为同伴,因此听他讲起过,”他接着说,“那是丰臣秀吉赐下的金印,只有茶圣千利休家的乐烧茶具才会带着。连我这种粗人也知道,真品乐烧本就难得一见,这几只黑中透红、另有窑裂,一定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了。“

住持的柳树般的胡须抖动了:“红色太艳俗,只有丰臣那种农民子弟才会喜欢。”

“您会偶尔怀念过去吗?”

蜂蜡的气味又一次地淹过他的头顶,一个短暂而神秘的笑容从老僧的胡须里掠过。杉元坐在那里,忽然头重脚轻,膝下的土地似乎化为湖面,他四肢乏力而牙齿发酸。也许是雪崩。他绷紧了神经,追逐着求生的本能,半爬行而半打滚,试图护住脆弱的被打了孔的头颅。一根木窗格脆生生地碎裂并落地,烈风如洪水倒灌入室。悬空的大地动荡不已,陈年沙土从木板间的缝隙里飞起来,他用指甲扒住棚屋的门沿,死亡飞快蔓延着,他像个溺水者般艰难地伸出手臂想要抓握住什么新的东西。

而他碰到了一条腿,一条温暖结实的腿,正如海上风暴中一段救人于水火的圆木,他发疯地攥紧它,强撑着试图爬起。可是地板重新变得可靠稳重了,他在激荡的海水中长久地漫游,终于回到大陆,得以呛咳出肺中的积水。在这休整时,他看向圆木——那是属于谁的圆木?住持已经消失了,像是一阵烟,他不敢确认自己是否真的同他聊过关于茶杯、改朝换代与遁入空门的阔少爷的话题。

他看着喘着粗气、显然慌忙赶来的僧人,“哈……白石,这一次你来得足够及时。”


他们各自倚着墙角休憩,狼狈且肮脏,棚屋三百年来积攒的灰絮纷纷扬扬地沾染在皮肤与衣物上。夜中的小地震挥之即去,山地最表面的浮雪稍有流动,随即尘埃落定,仿佛无事发生。远处传来一声舒缓的鹿鸣。

“真是恐怖,”杉元长出一口气,“这地方经常遭灾吗?也亏那帮和尚坐得住。”

“我到这里第二天,有一头狼趁半夜进了庙门。我不大懂狼,恐怕是雪太大,找不到食了吧。它轻飘飘地在庙里四处晃悠,有个起夜的小孩看到一双绿眼睛从楼梯上遛过去,还以为是做了噩梦。好在它一个人也没吃,就悄悄离开了。第二天起床时,一位僧人大哥发现自己的脑袋湿漉漉的,地上一大滩口水,才知道是狼舔了他的头。”

“这可够吓人的……”杉元沉默半响后评价道。

“和尚都没有油水嘛,一副骨架子,连狼都没胃口。”

“快饿死的狼,还在乎食物是否可口吗?”

白石用袖子拂去脸和胸口上的尘土。

“白石由竹。”杉元说,他把脏污的外套脱下,“你当真情愿持戒?你当真以为你能抛下俗世的一切吗?”

蜂蜡的气味越发浓郁;住持留下的烛火在不安地抖动。白石终于笑起来了。

“我?可我不是狼。我不过是一头脏老鼠,只要给我一张床、一碗饭,就足以使我满足了。如果再有酒可喝、有女人可睡,那当然最好不过……我知道,你们这些人总是要追求一些身外之物,什么爱呀,荣誉呀,良心和美德呀,复仇呀,真相呀。”他在黑暗中徐徐说着,”我看,这一切也没有那么重要,这一切都是欲望加身。就让我做一头老鼠吧。只有老鼠能在这座破庙里活下去,你说是不是?”

杉元听见自己脑后的墙壁酥酥发响,是鼠群在运作着。上百只老鼠成群结队,在寺庙中建造复杂而精美的洞穴和管道,它们拼命繁衍,横行霸道,它们是整座建筑真正的主人,连人们也不能不打开粮仓大门,把农业的果实同它们分一杯羹。

“我记得,”他说,用极低沉的音色,“你那时候逃跑了,对吗?”

白石犹豫着点头,避开杉元的注视。

“你知道如果换作是我,”杉元忽然提高声音,“我会怎么做吗?”

“我要乘船到南方去,趁着尚且没人找到我。这是客船从北海道返回本州的最后时节,它们将会像蝗虫过境一样穿过即将结冰的海面。我可以随便跳上一艘,躲藏于它的货舱或者厨房,如果我能卸掉几块关节,这么做就再容易不过了。到东京去,那里不会有谁认识我,一个精于逃跑的人很快就能赚到足以立身的财富来,管他正当还是不正当。然后呢?买房置地,娶妻生子,过上三十年平凡人的好日子,在这么多生死攸关的险情后,这一定弥足珍贵了。要是——要是那时候我还没有老糊涂——就回北海道一趟,我毕竟曾在那里有过一段冒险,有过一些伙伴。他们的墓碑当然是有的,如果不是一座黄金陵墓,就是一个插树枝的小土包。带一瓶酒,洗净它,连眼泪都不用流上一滴,最后回到家,死在自己的老婆怀里。”

白石错愕地看着他。“什么?”

“可是你为什么不呢?你为什么要在北海道这个破破烂烂的寺庙里白白受苦——或者说——等待呢?”

他们同时沉默了。蜂蜡蜡烛的火焰暧昧不明地摇动着。

“我伤得不轻,好在屁股倒还能用,”杉元笑着说,掀开了衣服一角。

雪几乎停了。在这座拥有上万年历史的山林中,松鼠和山雀像幽灵般在树木间飞行。驯鹿抖去角上的积雪,月光从它的皮毛上滑过,随后消失在山崖下方。鹿群正在解冻,他们三两成群地离开洞穴,即使蹄子深陷雪中,也显现出重获自由的欢乐来。一位高挑健美的小伙子扬起它的头颅,冲着山的另一面鸣叫,这久违的发音太过陌生,几乎使它趔趄;但一声又一声的寻偶声已经紧随着它而响起来了。白石感到自己的手热得发烫,他摸到山峦的起伏和川流的折线,杉元把脸隐藏在窗棂的阴影中。

他甚至还可以更大胆些。他被允许破坏布料、分开峡谷,也许再凿进山的深处,使她的处女地失贞。在北海道的帐篷旁,他们无数次地从彼此身上寻求安慰,在取暖方面,肢体接触比篝火的效率更高;猫头鹰的叫声盖过阿希莉帕的梦呓。白石由竹显然精于此道,他掀起覆盖着杉元两腿的衣摆,那里总是留有他的一席之地,杉元佐一从来不会拒绝他的求欢。

——”浮木与盲龟“是什么意思?

一阵冰凉的湿意触碰了杉元的胸口;他直起身,发现白石在流泪。他不仅是在流泪,也是在哭号,鼻涕和眼泪一同擦在他的衣襟上。他一时不知所措,然而无比平静。他想起佛陀受辱而不惊的故事,想起他对撒来的土流露出禅意的笑容。

也许佛经从不晦涩难懂。他眼前诞生一只瞎眼的老龟。它在属于年轻的它的海域里度过一百年岁月,产下几窝后代,在某个晨间慢慢地坠向海底。人们说它象征着长寿与福祉,于是它也活着,用枯老的鳍无谓地击打沙土,试图挖开一座坟墓。也许有一束白光折射进海水,它中了邪地跟随它游去,它以混沌无光的双目打探水面以上的世界。海底不曾有的大浪卷来被岛屿抛弃的腐木,顽强的虫卵在它的孔洞里滋生,替它保留着最后一丝生机。老龟沐浴着百年来未见过的干燥美丽的阳光,用最后的力气徐徐伸展头颅,恰好地、恰好地伸入木头的裂缝中。它们一起漂浮在海面上了,也许是死的,也许永远活着。或许它们还会被幸运地归还岛屿,在那里孕育出鲜花、地衣、蘑菇、蜘蛛和苍蝇——永远活着。

杉元伸出手,抱住那个人的光溜溜的头,他痴痴地看着他,如同一个再无知不过的孩童。

“白石由竹,你破戒了。”

忽然有风把竹帘吹开,强烈的光劈头盖脸地冲进窗子,杉元反射性地抬起手臂,遮挡眼睛。白石半张着嘴看向夜空。在星辰中央,冬日的满月神圣而静谧地站立在空中,一个彩虹般的光圈环绕着它,如同为它加冕。它是如此之明亮,光束甚至刺破那层皇袍,林木的落雪的枝桠因之而熠熠生辉,犹如一场大火,从山脚烧到峰顶;月光也平等地洒落在他们的小屋里和他们的身上。

“老天爷,”白石喃喃道,“那是佛光吗?”

“那是月晕,”杉元从他身下溜走,将衣物披回肩膀,或许是为了月亮,他的脸也像着了火那样闪闪发光。”但是地藏菩萨一定同意了。明天早上,和我下山去吧,我们还有黄金要找呢。”

摇曳的蜂蜡烛被他掐灭。


“快一点,白石,我们必须走了。再有半小时,天就要亮起来了。”

“等等,等等,千万别急。我要给住持写完这封信……”

“他们很快就会醒,阿希莉帕还在等我们。”

“我知道。找到黄金后,我一定会回来捐一座新寺庙。”

杉元迎着风用力推开寺庙的大门,白石裹紧他的大衣。门外天色初晴,新雪平整,无人涉足。只要他们踏出门槛,就会化为这铺天盖地的白色中的两只蝼蚁,汪洋大海中的两颗粟粒,极弱小而极卑微,仿佛一切力量都足以给予他们毁灭。

“走吧?”

“走吧。”

明治年间雪后的某个凌晨,他们出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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