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ninsula

国家一级爬墙运动员岛弧
置顶有目录

© Peninsula
Powered by LOFTER

【强朵】托生

总结:韩朵朵一度拥有了数字生命。

各种层面上很不会写,浪费题材的一把好手,真的尽力了……😭


在医疗员生涯中,韩朵朵共救下过一百五十九条命。这仅仅是最粗略的一种统计方式,并未把她用拳脚而非手术刀拯救的那些算入其中。她从不相信世上有死神或者阎王。假如有,她想,我就亲手把这个赤佬扭到联合政府前面定罪。

唯物主义并没让她的死亡来得更加残忍,甚至没有更加漫长。在死后的第五个年头,她的意识从无边的黑暗中凝固成形,如同分子在原始海洋的热流中形成第一条生命,她像一个新生的胎儿,一点点地拥有了触觉与嗅觉,电子数据的羊水在她耳边荡漾。她听见了世界的呼唤,开始怀疑自己身处何方。混沌的最后,是一声清脆的电子提示声。

她从未想过与脑机接口研究所的某一位员工的短暂偶遇竟会带来这样的后果,那时她以为自己只是理所应当地许诺了一场需要肿瘤患者参与的医学实验。她不去,还能轮到谁去?穿着白色大褂的男人从她病床前缓缓起身,汇入玻璃窗外的人流之中,门动了两次,终于锁上,从这一刻开始她的命运就已被封存,直到五年之后在一次颤抖的启动后重降人间。


刘培强被装在一个长二十五厘米、宽十八厘米的电子方框里。韩朵朵观察着他,不由得感到衰老原来是这样残酷而不平等的;一眨眼之间,胡须和白发全都生长出来,皱纹如同风化的石头缝般在眼角蔓延。她想笑话他变得像她爸爸,但第一个字出口就咳得要死。刘培强下意识想冲过来,连同他的胡须、白发和鱼尾纹,可是液晶屏幕是世上最坚硬的东西。他无可奈何。

研究人员曾经承诺的关于疾病疗愈效果的验证没能取得理想成果,数字生命卡忠诚地保留下了她肉体上的所有残缺。“我脸上的旧疤也没给我去掉,这帮科学家是一点好事也不干……”韩朵朵对着刘培强手里的镜子把脸转来转去仔细检查,“不过,也挺好的,要是我一下子变成个健健康康的大美女,你还敢不敢认我了……”

环绕着她的是一身病号服和一个灰白色的几何空间,一套桌椅,两张白色的床,搪瓷杯里装着切好的苹果,水珠从果皮上夜以继日地往下滴。他们俩都知道,那是她生前——抑或说第一次生前——身畔景象在数字世界的遗像。刘培强不知道怎么开口。他说,朵朵,我现在在领航员空间站,已经转正了。韩朵朵说,我知道。刘培强说,现在是我冬眠的第五年。韩朵朵说,五年了,我感觉才过了一瞬间。刘培强说,是啊,才一瞬间。他感觉右脸颊上有热流滑下,连忙低下头用衣袖擦干。韩朵朵没忍住笑了,说你一个大男人,哭个什么?刘培强抽了两下鼻子,说我没哭,就是有点……有点激动。她说,你离我近一点。刘培强把耳朵贴到计算机音响上。

韩朵朵恶作剧般问他,“你想不想知道死是什么感觉?”

“我……不想知道,”刘培强结结巴巴地回答她。

“不行,你得知道。要是你以后再也不用死,这不是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刘培强点点头。他其实知道,无论将来有多少永生的机会摆在他眼前,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把它们推开。“其实……不吓人,”韩朵朵使劲回忆,“就好像咱们44年在加蓬时,有一回全员戒严等待暴乱者,大家守在岗位上连大气都不敢出,结果忽然就停电了……你记不记得?‘啪’的轻轻一声,什么都没有了。”

“那挺好的,没有什么痛苦……”

“对,特别轻松。身体一点也不疼了,轻飘飘的,就好像小时候偷偷躺在爸妈的席梦思上……”

她意识到不妥而没有继续下去,而刘培强迅速接上话头,时间与精力对于她而言宝贵之至,他尽力省去浪费。领航者空间站提供了奇闻与梦幻的宝库,它属于一个韩朵朵未能与之交臂的时代;这里充满了能令经验丰富的老航天员为之尖叫的事物,他如此焦急,韩朵朵竟然不能立刻一一同它们打过招呼。

人言可畏。他试图绕开同僚的几千双眼睛,却无法绕开量子计算机无处不在的凝视;他把装着她的小屏幕装在衣兜里四处走动,侥幸地希冀这样能够避开MOSS的红色眼睛,尽管他明白当他着了魔似地把朵朵上传的那一刻它就早已知晓一切。

五八年,空间站的一位印度科学家在闲谈中提起了数字生命的过往。一杯违规的酒撬开他得意的嘴巴,掏出了关于量子计算机研究所过去的种种琐事。他说他当年差一点把自己当成了试验品,他说其实数字生命在去年的危机里立过功,只是人们永远不会把它写进历史里,他说过去我们在世界各处封存过一批辐射病人的数据以作研究。刘培强惊呼:“什么?”别这么看我,那一批数据卡恐怕早已被销毁了,因为法律说这不人道。当然,由于危机重演,或许也有那么一丁点可能……

这微如尘埃的一丁点可能把刘培强引向了地狱之门。他开始联络地球,搜索实验数据卡的去向。它们果真没有被销毁,仍被存放在量子计算机研究者们遍布全球的仓库里,与科学家们的备份为伴;一位中国主任同意帮他留意任何上面写着汉字的数字生命卡,尽管希望渺茫,它们的确切数量或许比登记的更多,而且分布得如此杂乱无章。刘培强说,没关系,慢慢找,反正我一直都在。四个月的时间里,他一遍又一遍失望地看到搜查毫无进展。他们反复提醒他,别抱太大期待,这一批被备份的辐射病患数量甚小,韩朵朵的病例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怎么可能那么巧地被选中呢?

直到四个月后的某一天,刘培强又被新消息叫醒了。

可是这比岩石更顽强的生命啊,它受尽苦楚,四处流亡,甘遭蒙尘,如同肺鱼在旱季泥土中屏住最后一丝微弱的呼吸,终于穿越时间幸存到了亲人的手掌中。


空间站之旅的第一个目的地是餐厅,第二个则是太空。他在所有人群中健步如飞,从未感到自己居住的地方如此美妙动人。餐厅中的蚯蚓沙拉原来是每天都经过精心摆盘的,那些肉干被扭曲成了爱心的形状。他把她装在抗荷服的内衬里,在群星的包围下再一次体验失重。MOSS会在每一个路口向他问好,有几次她也冒险轻生应答:“小苔藓,多可爱啊。”刘培强向它请求通融:“MOSS,别来打扰我们。”

它的红色瞳孔照常转动,“刘培强中校,您是否需要其他公益辅助性措施?”

冬眠舱的自动门关好了,他们俩才敢蹲下来偷笑。天呐,公益辅助性措施……韩朵朵被冬眠室中独特的静谧吸引了,催促着刘培强带她四处走走。他的床位被安置在房间的中央位置,头部正对着透明窗户,木星刚好填满了他在窗上亲手画下的圆。

她说,真好看啊。

他说,咱们家小启已经上小学了。

刘培强说这话时不免有些心虚,假如韩朵朵再向深处问上一句,就会探出他已经许久未和家里联系过的事实。好在她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啊,要是我能陪着他去学校报道就好了。

说着说着,她有点黯然神伤,我的上一辈子,好像只留下了刘启。

刘培强为她介绍自己的同事。“这是个法国人,醒着时天天在空间站调戏人家单身女孩。这个是我的老乡,也姓刘,巧吧?特别喜欢吃油炸蚯蚓,脸大的盘子一顿能吃三盘。这个,你也认识,咱们在加蓬一起训练来着,就是被抓到偷舍友内裤那个,因为表现好后来没被除名……”刘培强双手把屏幕朝下送到每一台冬眠舱上方,乍看起来仿佛正在为他们录像,“老婆,要是你没病,没准也能和我一起上太空了。”

“我是很乐意上太空,可是谁来照顾刘启呀?我家老头子那副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整天都在看VR,他哪能教育好咱们儿子呢……我可不要小启将来成了个对社会没有用的人!”

韩朵朵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她被数字化的身体并不允许更高强度的情感波动。她常常听见自己的身体正在隐隐发出计算机故障般的声音;这种声音从她的膝盖、肝脏和脚趾传来,时刻警醒着她不可贪图享乐。“我要是能被冬眠,那就好了,”她抱怨道,“可惜没有这个福气。”

“你现在不是能够永生吗,和我们平民百姓争这个名额,是不是不太好?”

韩朵朵伸出一只拳头,做出捶打他的娇嗔姿态,你真是没劲!过了一会儿, 当笑容从她的嘴角落潮,她才冷不丁地说:“你说,人要是全变成数字,是不是就不能转世超生了?”

刘培强没法回答。“你还信这个,我怎么不知道?”

韩朵朵说,她一直以为人类的解剖学容不下魂灵。母亲病故后不久的一个午后,一只黄色蝴蝶从窗户闯进她的家里。邻居阿姨告诉过她,妈妈将来会变成蝴蝶回到朵朵身边,可是黄蝴蝶在夏季的天花板打了几个转儿,忽然被卷进电风扇叶里,再也没有出来了。她的身高够不到吊绳,只能坐在飞速旋转的风扇下哭得撕心裂肺,徒劳地看着妈妈脆弱的翅膀被越搅越碎,直到韩子昂终于下班打开家门。他无可奈何地把她抱到腿上,告诉她:朵朵啊,这不是妈妈,人是没办法托生的。

“你知道我妈走前和我说什么吗?”她在婚礼的那个醉醺醺的夜晚同刘培强胡言乱语,“她说,你一定记得替我把借大嫂的钱还了,我以后没有机会了。”

“可现在我总觉得,人没准其实是可以活很多次的。不是我迷信……她可以变成蝴蝶,死了之后就变成猫,变成狗,再变成一朵花,再变成一个小姑娘……她可以变成树,变成鸟……那都是死了之后的事儿。”韩朵朵闭着眼睛,“要是真像你说的,咱们全人类都成为了电子生命,那以后就再也看不到树和小鸟了……”

刘培强想要装出坦荡洒脱的样子冷笑一声,嘲笑她毫无根据的狂想:树来源于种子,鸟来源于蛋壳,蝴蝶也只能被蝴蝶生出来。可是他发现笑声被堵在了嗓子里,他的嘴角无法轻松地咧开。他默默地把她装回衣袋,离开冬眠区。

“同志们,睡个好觉啊,”一声轻飘飘的告别从他口袋里传来。


刘培强是在餐厅桌子上醒来的,韩朵朵叫醒了他,他才发现自己的小憩已经变成了一场长梦。苍白的日光灯把他的眼睛刺得生疼,他感到自己短暂地盲了几秒钟。

“终于醒了,”韩朵朵说,“我看你一觉睡了整整十一个钟头。”

刘培强打了个哈欠,这个哈欠把下颚骨撑到极限,足有十秒钟。“这个月来,我头一次睡得这么香。”

“为了躲着那个机器眼睛?”

“不是,不是,”刘培强连忙摇头,“是……为了和你多相处一会儿。”

韩朵朵从不相信世上有死神或阎王。假如有死神,她就该在地狱或天堂里同母亲重逢。假如有阎王,她就该被早早转世,遁入六道。可如今她切切实实地死了,人类最接近永生的技术只是有限地保留下了她的病体和记忆,她知道这仅仅是谎言。她仇恨死亡,所以不断地打败死亡。十八岁的时候,韩子昂一度乞求过她不要上太空。“成了航天员,生死就不在你手里了,怎么就要去趟这个险……”他越说越伤感,最终醉得昏倒睡了一天一夜。她还是去了,去山火里救人,去深水里救人,去星空里救人,她觉得每个她救过的人都像妈妈。到最后,她唯一没救过来的人反倒是自己。

自从结婚以后,妈妈的影像时常变得模糊起来。只有在那些哄孩子入睡的吵闹深夜,她会在忙碌的间隙偶尔回想起妈妈的容颜。她想起她做的油腻腻的葱花面条,不是加多了盐,就是放得太久,直到面条失去筋道。她比她妈妈还知道妈妈有多不擅长烹饪,但每一次都能将她的碗底吃得精光。她忽然无比怀念属于旧世界的葱花的香味,恍惚中被怀中刘启的额头磕到了牙齿。再然后,就是刘培强睡眼惺忪地起床来换岗了。

刘培强前一天刮了胡子,因为她昨天说她还是喜欢年轻小伙子。韩朵朵看着他的下巴光洁如新,想起他们婚姻生活的头几个月。那时刘培强整天不梳头,外套全是灰也不在乎。她用枕头殴打他,而他打着哈哈,怎么也不改正,他们的小家里充满了笑声和嗔怒。她说:等宝宝出生了,看到爸爸这么不修边幅,也成了个糙人怎么办?

“刘培强,我问你个问题。”

“什么问题?你说。”

刘培强直起身子用双手整理头发。

“我会被复制吗?”

刘培强的手停顿了。

“不是……”

“我会被复制吗?”

“不,你听我说……”

“我在问你,我将来会不会被复制?”

她干瘦的双手在桌面上握成拳头,低垂的眼神被掩盖在黑发中,因为没能听到答案,她缓慢、然而平稳地站起身来,贴近屏幕。刘培强无法自制地闭上眼睛以免与她对视。他使劲摇摇头。

韩朵朵发出一声苦笑,“你干嘛和我说谎呢?”

她的血和肉是一串符号和一系列图像,组成她甜美嗓音的仅仅是音响内的滋滋电流;她尝不到味道,闻不到香气,手指无法从爱人的胸膛上感受到温暖的欢愉。假如他死去,她将被贪婪之人复制、删改或贩卖,将被彻底玩弄于股掌之中;只要合上电脑,即使是她曾有的矫健身手也无法对情况产生哪怕一点改变。她不能成为一只蝴蝶或一棵树。她的灵魂再不能托生。

刘培强终于睁开眼睛,在湿润的泪花中,重新看见韩朵朵的一切,她的深陷的眼眶与灰色的嘴;他看出生命正迫使她服着无尊严的漫长苦役。

“那你还想回一次上海吗?”刘培强最后问。

韩朵朵否认了,“我想……再去看看刘启。”


地下城日益建设得完备起来,初具规模的小学已经出现在北京市中。一个月里刘培强找光了所有人脉,终于一位临时计算机检修员让出了自己的假期和身份牌,允许他把韩朵朵装在工具箱里,重返地面。这样的旅行显然是不能大张旗鼓的。戴着毛线帽和黑色口罩的刘培强小心翼翼地辨识着路标,尾随在一位司机背后,顺着人流涌入北京地下城入口。电梯承载着浓厚的雾气将他们送下城区,投进无数阴暗又喧嚷的狭窄道路之中。循着黄色灯光,刘启就读的学校就被建立在几条胡同的汇合处。

“刘启在哪个班级呢?”韩朵朵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

“这……我也不知道,”刘培强只得承认,“他姥爷从来没对我说过,可我也找不到借口问他。”

学校在资源紧缺的现状下尽可能打造成适合孩子发展的模样,他们在白色墙壁的曲折走廊中一遍遍摸索,在每一间教室边上驻足查看。铜质标牌上铭刻着一,二,三,直到二十五。他们被沐浴在分数乘除法的解法,做物理实验的燃烧声和孩子们的惊叹,来自办公室的严厉训斥和随之而来的哭泣声中。两个小男孩从洗手间里打打闹闹地跑出来,看到他们俩,才使劲憋着笑,遵从老师的要求安静地穿过走廊。

哪里也找不到刘启的身影。刘培强一度怀疑自己找错了学校,北京地下城并不只有这一座校园,他甚至开始疑心自己根本记错了刘启的年纪。这一疑虑使他心中顿生羞惭。他不敢向韩朵朵承认,只能从三楼下到一楼,再从一楼回到三楼:“老婆,小启可能今天没来上学……”

等一下!他被韩朵朵叫住,不得已往后退,我听到刘启的声音了。那声音来自高处的一扇玻璃窗,窗里是用于体育锻炼的场所。刘培强旁顾无人,把计算机打开,单手举过头顶。

“老婆,你看到了吗?”

“看不见,太矮了!”

刘培强倾斜着身子,艰难地把她向上抬高了另外几厘米。

刘启正在有机玻璃的另一面传球。刘培强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着儿童的高声喊叫和咒骂,和篮球砸向地面的砰砰作响。体育馆里潮湿的塑胶跑道气味不知顺着哪一条通道传来,让他回忆起五年前第一次在刘启面前投篮的景象。他想起儿子坐在落雪的长椅上,手中捧着装热水的军用水壶,眼睛发亮地追着那只球在灰色天空中飞过,在篮筐边缘重重弹开,砸向大地。

“这小子,笨死了,”韩朵朵没忍住大声叫道,句末的最后一个字淹没在有气无力的咳嗽声中。“应该直接灌篮啊……传什么球……刘培强,这个怂劲是不是遗传你啊……”

”我怎么怂了?”

“不怂,当年送我花的时候呢?”

“那不一样。别笑了,你嗓子……”

“没事,反正现在怎么也死不了了……把我放下来吧,你是不是也很久没见过你儿子了……”

刘培强一个激灵,连连摇头,“不,不,我不看,你再看一会儿。”

他觉得屏幕沉重得令他难以继续举下去了,尽管他的手臂曾被训练得结实如钢铁;他吃力而惭愧地屈着脖子,而韩朵朵的话音一瓢冷水似地浇在他后脑勺。她悄悄说,我们走吧,小启一会儿就要下课了,我听到了他们教练吹哨。刘培强没有抬头,他鬼鬼祟祟快步离开走廊和校园,有如一个甫才得手的窃贼,急匆匆把案发现场丢在身后。他坐上电梯,带着工程师的名字乘上飞船,逃回空间站。

他又一次独自行走在空间站的廊道上,在所有人群中间,仿佛一只不合群的燕鸥。领航者太空站在他周围永不疲劳地转动,他感到一阵由内而外的虚弱,像一座庙宇被拆去了梁柱。他觉得真空正在侵入这片人类创造出的狭小庇护所。

“哎呀,你走慢点!”

刘培强走得慢了,慢得让人心里不安。他慢慢地移动到冬眠室,手指落在指纹锁上,又无比缓慢地遁入其中。他从口袋中掏出韩朵朵,几次下定决心,终于用酸软的手臂把她举到眼前。韩朵朵还在那里,像是正存在于世界上的某处,只要刘培强愿意,就可以随时触摸到她的脸颊。

”你说,刘启是不是能长个大高个儿?”

刘培强勉强露出微笑,“能,肯定能。”

“我看到了,他打篮球的技术虽然不行,不过倒是越长越帅了。”

“嗯,长得像你。”

“这一回,我心满意足了。”

“……”

“我跟你说话呢,刘培强。我心满意足了。”

“你不是……还想看树和小鸟吗?”

”反正我知道,肯定有人替我去看,不就行了,“韩朵朵说,“谁也不能跟文明比命长。”

蔚蓝色的地球被镶嵌在黑色的宇宙中央。刘培强知道他即将听到那个他无比恐惧而又深知必然到来的请求。

“培强,让我走吧,”她小声说,嘴角挂着一抹笑意。


当日恰好是韩朵朵第二次生命的满月。刘培强从档案部门借来了一台粉碎机,这不仅是为了杀死韩朵朵的灵魂,也是为了杀死他自己的。粉碎机被安置在冬眠室透明的窗子前,正对地球的方向。MOSS的摄像头自上而下聚焦于他,而刘培强对它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MOSS,别来打扰我们俩,“他小声警告。

量子计算机被他放在地面上,刘培强席地而坐,最后一次启动了韩朵朵。她还穿着最开始的那套病号服,然而这回格外整齐漂亮,衣褶都被尽力捋直,假发里别了一朵从床头花瓶中折下的玫瑰花。刘培强努力对她展现出笑容:老婆,你今天真好看。韩朵朵说:不好看,怎么能跟你结婚呢?

刘培强说,其实那时候,就是……你第一次走的时候,我给你找了很多玫瑰花瓣放在身上。

韩朵朵说,真小家子气,浪不浪费。

刘培强说,那这次我就不放了。

韩朵朵没忍住笑,说,不行,还是要放。

刘培强为粉碎机连上电源,它的七十二个齿轮开始交错转动,噪音又吵又杂,像要吞噬宇宙。他转身回到电脑前,手指握住备份卡,静坐了一会儿。韩朵朵听着他的心跳慢慢平寂下来,仿佛一只扑楞楞飞的乌鸦找到了老巢。

她不知道人原来可以死亡两次,就像她不知道人原来可以在他人身上永生。她突然说:刘培强,我有点害怕……刘培强说,别怕,把眼睛闭上,睡一会儿,如果害怕,就握住我的手。她于是照做了。

她以为死亡又会停电般“啪”地一声来到,但没有等到。她梦见翠绿碧蓝的江南野地,天空那么低,湿润的微风拨动水上的渡桥,几只鱼鹰扑棱棱地成群飞走。芦花轻柔地扫过她的脚踝,她想起家里今早说了要煮葱花面条。青瓦屋里又是青瓦屋,白拱桥外又是白拱桥,石头牌坊上畏畏缩缩刻着“阴曹地府”四个小字,上边停了一排麻雀蹦来跳去。转瞬之间天地倾覆,沧海桑田,地狱化为人间,久违的月光从摩天大厦垂泻而下,她母亲一身围裙弯着腰轻轻责怪她怎么又不小心受了伤。她慢慢地走,看到地府油锅里盛着的是热黄酒,利刃铁树开着杜鹃,火海冰山皆温暖如早春,一大群牛头马面演大戏似地碾过路面、使劲冲她挥手欢笑,原来是她救下的那一百五十九个人。转眼到了地狱十八层,淡如白雪的桃花挂满枝头,像氢气燃烧般环绕她的脸颊,拥挤得逃不开。而那个坐在重重屋檐下的阎王大咧咧地敞着两腿,右手拿着判官笔,左手拿着红玫瑰,那张脸不像传说中铁青阴森,而是年轻、羞涩又粗糙,正是刘培强傻笑的模样。


评论 ( 7 )
热度 ( 232 )
  1. 共17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TOP